【版权所有,请勿转载】【作者:沈枫】
赴一场家宴,却在村口近乡情怯。
十七年来不曾长久的离开过我的故乡,而这一刻却萌生了乡愁——村子以废墟相欺 ,宣告自己的先一步离去。
其实心里是早就有了预料的,很早便知道这片土地上的老房子要拆掉全部改成高楼 ,成为下一个“威尼斯之湾”、“维也纳之畔”。这是必然的趋势,也可以说是所有人 喜闻乐见的进展。然而固有的说辞在断垣残壁的真相面前往往是弱不禁风的。这条村路 ,曾经旁逸斜出的河畔野竹,过路农人裤管上带落的种子所形成的浅浅草地,现在变成 光秃秃的,怎能叫我举步?
我埋怨着村庄的屈服,却也只能屈服地走上这条路。
老太太的老屋在路的尽头,是村子里为数不多还没签字拆掉的老房子。
还在悲感着,外婆已迎上来替我接过背包了,“就等你了,还这么慢!”我任由外 婆牵着进了屋。屋里热闹闹的气氛让我也不去想之前怆然之景。我一来大伙便如释负重 的落座吃饭。家里并没有很多饭桌规矩,聚齐时有两桌子人,往往是边吃边聊,尽兴时 则一起大笑,融洽万分。
都是自家人便也不怕笑话,小姨婆指着自家丈夫埋怨道:“早晚要搬的走的,伊还 每天一起来就扫地。这地总有什么好扫?又不脏。”
另一边却是不以为意地饮完碗里余留的酒,摆摆手,“我都习惯了嘛。”
小姨婆被堵得无话,又想教训他少喝些酒。然而这些琐碎的争吵很快淹没在对菜肴 的探讨夸奖以及小孩子随性的大呼小叫中。深蓝门窗玻璃上的雾气朦朦胧胧,屋外是静 谧的月夜。
我忽然觉得我最初的悲凉真是少年的强说愁。也许对于这个村子,对于这一家,从 来不会对外界的更移而改变生活的态度。老太太有五个子女,子女们又各自有孙子孙女 ,同辈最大的姐姐去年也为这个家又添新叶,是真正的五世同堂。五代人就这样挤在这 个老屋子里,不觉拥挤与陈旧,只有温馨。
上海的姨婆,南京的舅公,在北京读书的舅舅,他们在那些走在城市最前列的城市 中生活,受着最先进技术的福泽,世界的日新月异一览眼中。早就应该被这些同化了的 ,可是每年的节假日,依旧风尘仆仆,来到这条歪歪扭扭的泥泞小路,奔赴这个经年的 老屋子。
这就是我们挂念的家,不管世界如何变化,不管我们在不同的远方接受了怎样不同 的环境或教化,也都如刘亮程先生所说,“骑快马飞奔的人和坐在牛背上慢悠悠赶路的 人”,他们回到家乡以后是一样的。游子的心是不变的,即使这个家是高楼大厦,或者 低到泥泞与废墟中,都是一样的。
我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老太太,这棵大树最初的根脉。老太太慢慢地嚼着饭,微微笑 看着孩子们笑闹。是了,在她眼里,都是孩子。是她近一个世纪的自持与坚守,把一家 人从树苗守望成参天大树,不变的先是她的等待和细水长流,才有这一群溯本归源念念 不忘初心的孩子们。
俯瞰这一片土地,北街已经被改造成商业大街,笙歌与霓灯不绝,不夜城的神话令 人向往。南街的轮廓也以渐渐透明,废墟的形态不会很久,废墟也是土地,而土地早晚 要被水泥钢筋替代,这是这个世界定向的一场变革。而废墟中升起的烟火气,却是我们 生生不息、心之所向的人气。我宁愿把世界的改变看作是镜花水月,而家是永恒的慰藉 。
固然滞后的发展对于一个乡村来说近乎于厄运,但是厄运背后并非没有安慰与温情 。
像每年聚会时喝下的独自不敢深酌的烈酒,像姨公总是清早扫堂门前那块场地,像 老太太默默操持的一切与不言语的倾听,像千里奔赴一场家宴的心切与热血。
很多年后,当该变的一切都有了变迁,时间改变了村里的一切,枯藤老树湮灭成土 ,流水人家退出舞台。我会说:世界它可以改变其形,不变的是人心。